在日照、莒县、诸城三县交界的地方,有一个村庄叫胳肢窝村,一部跨越百年的家族史诗,在这个有山有河的村庄上演……
丁兆伦的首部长篇小说《农门》,出手不凡,一出手就触及土地的秘密。小说生发的原点设定清朝晚期,山东日照的丁氏家族声名显赫。然而,家族成员丁土根因母亲出身卑微,为家族所排挤。在万般无奈之下,他只得携着身怀六甲的妻子,踏上了背井离乡的旅程,最终在胳肢窝村以外来者的身份艰难地扎根。丁土根凭借着过人的智慧和勤劳,夹缝中求生存,开荒拓土,创立了一方基业,开丁氏一脉兴盛,使丁氏家族成为该村继秦、冯、王三大家族后又一显赫家族。在丁氏家族崛起的过程中,一系列神秘而奇异的事件接连上演……几大家族明争暗斗,利益矛盾冲突不断,整个村庄的局势变得波诡云谲,跌宕起伏……
水有源兮木有根,根源深固古今存。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听过祖辈、父辈讲自己的家族往事,故乡与土地,是生命的来处与归宿。先祖如何迁徙,如何开创基业,这些故事,成为丁兆伦的文学创作源泉。丁兆伦在接受采访时说:“这些故事极为动人。我以这些故事为蓝本,构思了一个家族五代人跨越百年的历史,塑造了上百个人物形象。一代代人的故事,也折射出社会的演进与时代的变化。”
《农门》于202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,是“丁氏家族史”的上部。上部写了从1888年到1938年抗日战争这50年,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、风云变幻的一段时期,也是小说中丁氏家族发展历程中的重要脉络。
在端午假期,我集中时间阅读这部长篇小说,仿佛坠入一个时空通道,和作者一起,进入胳肢窝村,感受丁氏家族的生死悲欢。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、海大博士生导师温奉桥认为这部小说的主角其实是土地,这是一部中国农民的情感史和心灵史。我对这个观点非常认同。我认为这部小说厚重、生长、丰饶,拥有土地一般的品格。
首先,《农门》有着土地一样的特质,厚重,这是一个厚重的家族史诗。
中国人对土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、刻在骨子里的、流淌在血液里的情感。正如艾青用嘶哑的喉咙歌唱: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小说主人公丁土根在去世前,吃了一把泥土,这个小说的细节,把中国农民对土地的感情,刻画得淋漓尽致。
《农门》的厚重来自于历史长河的波澜壮阔。从晚清到民国,它是波澜壮阔的50年的变迁史,故事从地理维度、历史维度展开,期间有非常多的影响到中国命运、国家转型的历史事件,然后再把镜头推到这片土地上生死悲欢的一群人。
《农门》的厚重来自于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重。费孝通先生有一部社会学名著《乡土中国》,《农门》可视为小说版的“乡土中国”,展现了农民与乡村、与土地的关系。中国是一个农耕文明的国度,传统的乡村由士绅治理,秩序逻辑与治理模式运行的背后,是儒家的伦理作为支撑。这是一个超级稳定的解构,结果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,庶出的丁土根从一个复杂的官宦家族离家出走,在胳肢窝村开疆拓土,悄悄地崛起,以丁氏家族为主线,支线上延伸出秦、冯、王、李四大家族,他们的冲突与矛盾,似乎都与土地有关。进入民国之后,争斗尤为剧烈,似乎影射军阀混战的时局。丁土根这个人物的塑造,凝聚了传统的文化品格。让人想到《周易》中说的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;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。”
《农门》的厚重接续了青岛文学的传统。青岛文学本身是厚重的,王统照的《山雨》写诸城农民破产、到青岛打工,展现了一幅动荡与悲壮交融的农村经济社会图景,预示山雨欲来的变革。萧红在青岛完成《生死场》,萧军的《八月的乡村》也是诞生在青岛。用萧红的“生死场”来形容胳肢窝村发生的故事,我认为是非常恰当的。
其次,《农门》有着土地一样的特质,生长,刻画了土地上的人物群像。
地生五谷杂粮,人有七情六欲。土地是生长的,一代一代人在土地上长出来,就像一茬一茬的庄稼一样。《农门》上部中,丁氏四代都已经生长出来,他们的命运随着时代演进路径浮沉。丁氏第二代地博,农闲时走出村庄,经商。虽然他回归土地和村庄,但他开阔了眼界,他和荷花一起创办新式学堂。为这个村庄生长的人物带来命运的转折。时代的新风尚,从蓝色的大海吹来,唤醒了新一代的思想观念。此时,青岛作为一个连通世界的港口、一个商业城市,在黄海之畔开始生长。丁氏家族第三代体香彻底走出农门,先在诸城读师范学校,后来到青岛读大学。然而,她被战争的阴影笼罩,这个美丽的女孩被日寇糟蹋,投海自尽。她的绝笔信,令人肝肠寸断。
生长体现在《农门》中的乡村爱情,大胆,质朴,生命的狂放,炽热的燃烧,他们的呼吸和心跳,都和这片绵延的土地有关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,《农门》中有五花八门的梦境,有潜入深宅大院的偷情,也有跌入河流中的情窦初开,还有月光下、庄稼地里的野合。小说中的这些情节,在文化上也是有原型的。传说叔梁纥与颜征在野合而生下孔子。而《诗经》中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歌谣,大胆,热烈,直白,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。《农门》中的乡村爱情,致敬《诗经》中的歌谣。
生长在小说中王闯这个人物的塑造上,也得到了体现。王闯外出闯荡,以残缺之躯体回乡,但思想是健全的,他成为学堂的教师。在小说中,他和王作师有一番谈话,关于土地和人心的高论,具有历史的洞察力。
我认为作家的任务不是对人物预设了好坏或做道德评价,而是忠实地按照艺术的法则把人物写活,他的任务就完成了。
再次,《农门》有着土地一样的特质,丰饶,包容万物。
正因为土地厚重、生长,所以丰饶,良莠不齐,包容万物。《农门》塑造了胳肢窝村众生相。中国每个村庄都是相似的,不同的村庄自然有各自的特色。大地上的丰饶,山岭连绵,河流奔腾,开丁家湾,建土地庙。在地里挖出象征着丁氏家族气数的四方石,供奉在土地庙;在地里挖的隐秘地窖藏的粮食,帮助丁氏家族度过大饥荒。琅琊台上秦刻石,挺立山海之间两千年。藏马山中有土匪,冯氏家族衰落毁于一旦。斯文与野性,缱绻与决绝,龙种与跳蚤,周礼与齐韵,都像土地里的种子,千姿百态地生长着,构成了胳肢窝村的生态。
在小说内外,一个地方的文气,无形之中影响人们。“至今东鲁遗风在,十万人家尽读书。”苏辙曾以这句诗吟咏密州(今诸城),描绘了当时当地崇文尚学的淳厚民风。读书的文脉,始终在土地上流传。
小说中土地的生长特性,让我想到了《道德经》所说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《农门》包容万物,根本是表达了中国农民的生存之道,一个村庄的生存之道,作者在文脉源远流长的大地上,创造了歌哭言笑的生命,他们生与死,都牵动我们的心与魂。
《农门》中的“我”是丁氏家族的后人,也就是作者本人,时常出现在小说中,代表了现实与历史的呼应,后人与先祖的对话,或预设悬念,或推进情节,或时空切换,构成一种戏剧的张力,这是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。
“下部我打算再写50年,从1938年一直写到1988年,这50年同样是中国历史跌宕起伏、发展巨变的50年,我将通过这个家族的发展来反映时代的变化。”丁兆伦说道。
期待丁兆伦的《农门》下部的出版,上下合璧。更能从整体上把握百年丁氏家族在胳肢窝村的故事。我预感那些离家出走的少年必将归来,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的冲突更加剧烈,黄与蓝的交响,也更加气势磅礴。
作者 刘宜庆 青岛作家 现供职于半岛都市报,笔名柳已青,中国作协会员,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,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,青岛作协副主席。研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,研究人文青岛。著有西南联大三部曲、百年中国三部曲、《青岛风物》《青岛文化地图(续篇)》等十余部作品。